“多大了。”审讯室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徐警官把椅子往前凑了凑。面前的这位男生，应该是今天最后一位了。
   “十八。”徐警官面的坐着一位面容清秀，打扮精致的男孩，微微低着头，细长的睫毛在眼睑处留下倒影。身上穿着考究的西装，微长的头发用发胶梳的一丝不苟。
“犯了什么事？”
“贩毒”男孩眼神温和，眼神丝毫不避讳，言语间的镇定自若在这般情景下越发诡异。
“你……为什么贩毒”徐警官瞥了一眼资料，略有惊讶地看了看眼前这位看似乖巧伶俐的男孩，眼中的疲惫被一丝兴致取而代之。
“就是个职业罢了”男孩依旧一动不动的坐着，温润地歪头一笑，十分诚恳。
   “就是个职业罢了？你知道有多少家庭，因为***而支离破碎，有多少小孩从一出生就没得到过爱吗？”徐警官为眼前这个价值观极为扭曲的少年感道悲哀。
   “我贩毒，但我没有逼人吸毒。这条路，是那些人自己选择的。”男孩依旧平静，他眼神里的怜悯让徐警官心里发毛。
   “若是没有你，那些人根本就没有走上这条不归路的机会”徐警官的心里升起一丝凉意。
“警官，你的生活应该很幸福”男孩摸了摸腕上的手表，慢慢地说道。时间似乎回到了好久以前，海边的一个小县城。
 “爷爷又在炒鸡蛋里放葱花了。”男孩皱着小鼻子在空气中闻了闻，红扑扑的脸蛋白里透红。身上的校服虽然陈旧但却看得出洗的很仔细，若细闻，有一股肥皂的清香。
 “阿厌，来吃饭了。”一位七十中旬的老伯坐在院中的板凳上，厚厚的老花镜架在鼻尖上，泛黄的白背心上有一股油耗味。花白的眉毛微微扬起，手上的勺在桌子中间的大碗里捣来捣去。
 “阿厌，今天在学校开不开心啊。”老伯舀了一大勺炒鸡蛋到男孩的碗里，笑眯眯的说道。    
“开心，当然开心了。” 男孩坐在另一边的板凳上，有些吃力的用指尖把桌上的饭碗往自己面前搂，夕阳洒在他的肩头上，颈后的绒毛在柔光下根根分明。
“阿厌，过两天我不在家，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一旁的少年狼吞虎咽，老伯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筷子说道。
“嗯嗯，爷爷我都多大了，你就放心吧。”男孩又从饭桶里盛里一碗饭，嘴里塞的鼓鼓的，声音含糊地应道。这一刻的画面在那之后总是不断在男孩脑海里闪过，如果当时他不那么着急，又或是可以抬头看爷爷一眼，瞧见爷爷眼里的无奈和不舍，之后的一切又都不会发生了吧。
男孩从小便是爷爷带大的，小时候他总缠着爷爷问自己的父亲母亲。那时候爷爷总告诉他爸爸的妈妈马上就回来了，可每当男孩问什么时候时，爷爷总说快了快了。慢慢的，男孩长大了，就猜这“快了快了”一定有别的含义。与其纠结于那从没出现的人，倒还不如与爷爷躺在凉席上吃西瓜来的痛快呢。于是渐渐的, 男孩也就不问了。
爷爷走的那几天男孩的生活和往常一样，桌上的武侠小说、抽屉里迟迟未送出的情书，院子里永远也吃不饱的小黄，只是当男孩拉开衣柜拿出最后一件干净的校服时，才发现爷爷真的好久都没回来了。从前爷爷出门前会为男孩准备好多干净的衣服，也总能在衣服穿完之前就回来，可这次，爷爷没有回来。
那天放学后男孩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爷爷平时工作的修车铺旁，向在那里摆了几十年摊的婶儿打听打听。小小少年，把校服的扣子解到倒数第二格、袖子卷到手肘、单肩背着脏兮兮的书包，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走到哪都有一片欢呼声。
“婶儿，你知道我爷爷这两天去哪了吗？”男孩提了提跟不上自己生长的裤子，把书包随意的甩在台阶上。
“你爷爷，呦你不知道吗？几个月前老板嫌他年纪大了，手脚慢，把他给辞了。”婶儿用微有些红肿的糙手在锅底上的几毫米试了试温，见男孩来了便抬起来一只眼有些惊讶的瞥了他一下。
“辞了，没听爷爷说起呀。”男孩原本痞痞的眼神一下就被慌忙和不知所措所代替了。
“我说呢，你爷爷怎么这么奇怪，明明不在这工作了，每天下午还要过来，把自己弄的满身油味，才肯走。 这下看来，一定是为了瞒着你。”婶儿一边把漏篮里焯过水的白面倒进锅里，一边越过水在锅里四溅的噼啪声，向男孩喊道。
  回家的路上，男孩有些生气。他想，等爷爷回来了他定要好好的问问，为什么要瞒着他这么重要的事。
  第二天，男孩趴在书桌上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衣服，皱了皱眉头，有一股汗水的酸臭味。
“小厌，你爷爷是不是最近生病了啊。”坐在他前桌的小胖墩儿扭过头，两腿撇开趴在椅背上。
“生病？”男孩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奶奶昨天去医院配药，说看到你爷爷了。”小胖墩儿把黏糊糊的手在裤子上摸了摸，咬了一口又大又脆的苹果。
“看到我爷爷了？”男孩的心像是一张被攥在手心的纸，纠在一起，耳边剩下的只有重鼓般的心跳声。
      那年夏意未尽、蝉声连绵，男孩在泥径上狂蹦，溅起的泥浆染脏了男孩雪白的裤脚，男孩跑的满身大汗却依旧手脚冰凉。
“爷爷”男孩看到坐在病床上的爷爷，那些在他脑海里不断编辑的话全都混着咸咸的泪水和鼻涕一同咽了下去。
“阿厌？”老者看到门外的男孩，脸上流露出来几分尴尬和措不及防。
“爷爷没事。”不等男孩开口，老伯就继续说道。
“那你为什么在医院？”
“这不，听说在这里打打针就有钱赚，就来了嘛。”老伯咧开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头。
“你……不会是跑来试药了吧？”原本的担忧和焦虑都被懊恼和努气所代替，男孩觉得自己被耍了，可虽是如此男孩那在嗓子眼撺掇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几个月总有人跑来制药公司试药，一开始还有人害怕不安全，可后来见人都没事还能抱一大窝钞票回来也就全都屁颠屁颠儿的跑去了。人嘛，只要没碰上，适当的掩耳盗铃也是可以的。
“什么时候回来，我还等着你给我洗校服呢。”少年崛起了小嘴、吸了吸鼻子，霎时间那个爱撒娇调皮的阿厌又回来了。
“嘿嘿，快了快了。”老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嘻嘻地回答道。
  男孩回家后，便又一头扎入没有约束的快活日子里了。用在枕头底下压了一年的铜板清隔壁班的小丽吃冰激凌、下午放学后跑去书店里看一下午的漫画、晚上嚼完口香糖不漱口便直接上床，日子万份惬意。男孩无比珍惜这段偷偷吃零食不需要后背长双眼、不交作业也用怕被鸡毛掸子追着叨叨一天的时光。若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唯一的不足便是那没有肥皂味儿的校服了。
可放纵的久了，男孩却开始想念那个会在他书包里藏鸡蛋，手里塞饭钱的老头儿了。
“老头！你个大骗子，说好马上就回来的呢？”秋意悄悄的钻过夏日宽大的肩膀，向这座海边的小城徐徐走来。少年终于难耐不住对爷爷的思念，再次迈入医院的大门。
  男孩来到了爷爷住的病房，可床上的被子整洁的连一个褶子都没有。
“你是谁，我爷爷呢？”
“你就是十三床的孙子？”隔壁床斜卧着一位光头大哥。
“嗯，你知道我爷爷在哪吗？”
“你爷爷他……”光头大哥话只说一半，剩下的含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是十三床的家属？”门外走来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白色大褂和手里的病历表告诉男孩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嗯”
“十三床……几天前就走了。”
“走了？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没见他回家啊。”
“他，去世了。”
“不是说很安全的吗？”
  医生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痛哭流涕、撕心裂肺，男孩留下的只有撒了一地的花生和眼中的迷茫与不知所措。
 “我能看看他吗？”男孩顿了一秒，开口问道。
“嗯”医生向前走了两步，左手轻轻地在男孩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不知为何，那瞬间男孩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碎了，再次回味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人选择用眼泪来宣誓悲伤，可有些悲伤来的那么突然，眼泪还未到场，撕心裂肺的痛就措不及防的钻入了你的心房。
“进去吧”医生的脚步停留在了门口。
  男孩缓缓走了进去，冷气打得很足，冰凉的铁床上盖着一块白布。男孩颤抖的手指在白布的一角停留了许久，抬了又放，放了又抬。眼泪终于不争气的顺着面颊留到耳后、颈根，他用手紧紧地捂着嘴，脸蛋憋的通红。爷爷说过，男孩子不能随便哭。
“时间不早了……你”许久，门外的医生有些犹豫的声音传来。
“走吧。”男孩最后看了白布一眼，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转身走了。并不是不伤心了，只是在那冷冰冰的房间里，男孩的心更痛。爷爷给了他所有，却惟独没教他如何面对失去。
  那天，男孩抛下的不只是爷爷，更是一个灿烂的世界。
  之后，男孩就像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当然，偶尔也有人说在酒吧里看到过他，不过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之后的几年男孩在就酒吧里打黑工，过早地褪去了羞涩和懵懂，成熟地打扮让人猜不透他的年龄。在朋友的介绍下他认识了大K。说实话大K也不过就是一个街边小混混，只不过有点渠道，所以靠卖粉在道上也算混得开。见男孩长得乖巧挺讨人喜欢的，就收来当小弟了。又哪知这小子胆子这么大，什么货都感进，什么人都敢卖，短短的两年就把生意做的风风火火。
也不是大K胆子小，只是这出来混也还是要积点德的。什么小孩啊老人啊，以前大K能不卖就不卖。可那小子可比他缺德多了，只要有人要，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卖。大K心想反正缺德的也不是他，以后老天爷来算账也不会算到他头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贩毒。”时间又回到了深夜的审讯室，看到发愣的男孩徐警官有些恼火。走上前用粗糙的大手捏住男孩的下颚，语气严肃了几分。
“我想赚钱，想发财。”男孩用冰凉的手指推开了警官的手。
“靠贩毒，靠残害他人的生命？”眼前的男孩越发让徐警官心里打寒战。
“所以我说，警官是一个幸福的人。”男孩摸了摸微红的下颚，轻笑道。
若不是因为家里穷，爷爷想要养活他，又怎会跑去制药公司。 所以贩毒又如何，缺德又如何，若是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积德有什么用。男孩不在意用什么方式，只要能带给他财富，帮他留住他所在意之人，其他的都不重要。可这些，眼前的警官是不会明白的。那种突然发现世上只剩下你一人，空荡荡的感觉，只有男孩明白。
“你叫什么名字。”徐警官边做笔录边问道，男孩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
 “叫我阿厌吧。”
  徐警官有些狐疑的看了看男孩，可看着他认真的眼神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在身旁的本子上记上了一笔。
  阳光透过审讯室狭窄的窗户，懒散的附在男孩的身上。白而无暇的皮肤、棕色的柔发，突然间让徐警官意识到眼前的少年不管如何深沉，忧郁，却也还是个孩子，一个病重的孩子。
  后来在狱中，男孩问巡逻的巡警自己还有多久可以出去。狱警不耐烦的敷衍了句“快了快了”却不知这句话对阿厌来讲等同于后会无期。第一次听到“快了快了”，是他问自己父亲母亲时、第二次听到“快了快了”，是他问爷爷什么时候回家时。这第三次，又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再后来，男孩干过最出格的事应该就是为了一件衣服和别人大打出手了吧。听说那件衣服本就不是他的，他抢去了还偏偏不愿意还。别人问他为什么，他只说有他喜欢的味道，怎么劝也不愿意还回去。
  在阿厌的世界中，人来，人去，可人群中的千万缕念想中却从未有留给他的那一缕。所以他决定做一颗徘徊于宇宙尽头，不依附于也不把信任托付于任何人，永远寂寞而高傲的活着。有人觉得他自私，有人觉得他残忍，可他也只不过是把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都推的远远的而已。毕竟，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看不到的痛。
    愿世间再无阿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