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从明鹂那里套出谷铭的劣迹后，桑扈就料定这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一个滥用权力玩弄规则的人，最恨的就是规则被反过来利用。
所以他提前做了三手准备：冲突地点选在文物修复室门口，算准监控直连省文物局，古铭不敢真闹大；而后故意激怒对方先动手，留下故意伤害的证据。
最后，再用比对方更硬核的规则，彻底打破对方攻势。
唯一的失算，是没想到那个鸹貔体院生的拳头这么硬。这边桑扈正揉着发胀的颧骨往校医院走，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清冷嗓音：“你和那个谷什么的……打架了？”
他猛地回头，玄鸟不知何时站在走廊拐角，阳光透过她耳边的碎发，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桑扈下意识捂住脸：“！你怎么知道？”
“他动手的时候，”玄鸟指了指楼上，“我在四楼古籍室，听到有动静，就来楼梯口看了会。” 
桑扈：“……”
——所以你就这么看着？！也不说报个警什么的？
他差点脱口而出，但最终只是别过脸：“嗐，没事，反正也没真打起来。”
玄鸟向前一步，目光落在他红肿的颧骨上，“其实你不用这么较真。这件事，我能摆平。”
“什么叫较真？”桑扈突然有点恼，“驴日哈的，欺负女娃成习惯了！今天是你，明天是明鹂，后天是雁寒——我难道要袖手旁观？”
玄鸟怔了怔，望向他的目光似有些许困惑，可也转瞬即逝。
“你的脸受伤了。”她出声提醒道。  
桑扈伸手摸了摸红肿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硬着头皮摆摆手道“回去冰敷一下就行，不是什么大事！”
希望明天别被唐凤守发现。桑扈心下暗暗嘀咕。转身时，他没注意到身后玄鸟忽然悄悄抬手，指尖荧光一闪。霎时，桑扈只觉得脸颊微凉，可回过头，却只看见玄鸟还是一脸淡然：“还有事吗？”
“没事，”桑扈困惑地摇了摇头，“突然有感觉有点凉。” 
“今天降温。”玄鸟淡定从他身边错身走过，“不冷才怪。”
桑扈挠了挠狗头，没当回事，直到回到寝室后才发现，颧骨上那块红肿不知何时早已消退，镜中的自己完好无损，连一点淤青都没有。
“居然没肿？”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喃喃自语道，“看来那孙子压根没敢使劲。”

这件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结束了，除了第二日八哥咋咋呼呼了一番外，没有人再提起。谷铭没有再来历院找他，唐凤守也没瞧出丝毫端倪，好似翻过一页书一般，谁也没再提起。
除了玄鸟师姐对他的态度微妙地好了不少。
某次，桑扈正坐在电脑前，面对一篇论文抓耳挠腮。
“研究古聚落？”冷不防，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桑扈伏案叹息：“是啊。但关于‘聚落迁移论’，该区域相关记载太少，找不到文献佐证……”
话音刚落，他忽然惊觉——自己为什么会对她说起这个？
“锶同位素分析法①。”玄鸟提醒道。
桑扈手中转笔的动作为之一顿。
他抬起头，听玄鸟说道：“锶共有四种同位素，不同地域的岩层锶同位素比值不同，锶元素会通过植物进入食物链，最终沉积在人体内，如果县志记载不足，可以分析当地出土兽骨的锶同位素比值，佐证聚落迁移的轨迹。”
桑扈瞠目结舌——只用了一句话，就令他豁然开朗，这只学术妲己的道行好像有点高啊！
“具体怎么论证呢师姐？”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玄鸟遂搬了椅子坐在他身旁，打开自己的平板，调出资料给他看，“贾湖遗址考古，关注过吗？”
桑扈点了点头。
“在确定贾湖先民的来历时，锶同位素分析法发挥了极大作用。”玄鸟收回视线，双眼盯着他的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在键盘上敲下内容，“譬如遗址第三期内，有3个牙釉质样本和1个骨样本的密度的锶同位素比值远高于贾湖当地比值——”
桑扈盯着屏幕，大脑飞速运转，思路从未如此清晰过。
……等等，她将遗址考古报告背下来的？
“这意味着，这些逝者是在去世前不久才迁入贾湖。同理，我们可以用锶同位素比值推断先民的故土，再反推出迁移原因和规模。甚至可以通过墓葬中骨骼和牙釉质锶同位素比值差异，来判断更多细节……”
“好了。”玄鸟收回手，瞥了他一眼，“这一段论文，我帮你批注过了，标红的地方，需要认真修改语法，下划线处论证不严谨，建议补充论据。”
她站起身，轻飘飘地丢下一句：“需要资料可以找我。”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桑扈盯着电脑上被批注得密密麻麻的文档，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哪是学术妲己？
这分明是学术界的九尾狐妖吧？
自那日后，桑扈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起这位神秘的师姐。他发现玄鸟的学术能力远超常人——她能准确指出《考古学报》某期第32页的勘误，能背诵春秋各诸侯国青铜器的形制差异，能脱口而出考古遗址的研究报告任何细节。
可就是这样一位学术能力近乎妖孽的存在，却对现世的热闹保持着近乎冷漠的疏离。师门聚餐永远最后一个到；应酬交际时她脸上永远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眼底却写满勉强；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位能一眼辨别商周青铜器细微差别的学术大佬，却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脸盲，甚至于分不清若曦和神仙姐姐。
这种矛盾感让桑扈越发好奇。直到某天深夜，他在办公室偶然瞥见玄鸟捏着一枚开元通宝摩挲着发呆，眼神温柔得像在注视故人。
桑扈忽然意识到——她看文物的眼神，从来都不是学者看待研究对象的目光，而是......游子辨认归途的印记。
上阳宫遗址挖掘的日子很快就来了。
清晨六点，秦关师大校门口。  
桑扈把行李箱放上大巴车时，八哥正叼着包子，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老桑，你说这上阳宫遗址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值得咱们全员出动？”
“唐宫遗址，历史价值摆在那儿。师兄的毕业论文和这个有关，所以老师让他来搜集第一手资料。”桑扈随口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不远处——子玄鸟独自站在大巴车旁，戴着降噪耳机，挎着一只帆布包坐在花坛边，望着破晓天光，默默出神。  
晨光为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有那么一瞬间，她抬头望向远方的神态，让他想起顾恺之笔下的仕女图。
帆布包上，印着一行醒目的“任何的科学批评的意见，我都是欢迎的”大字，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买的文创产品。
桑扈看着她，那股奇怪的感觉又一次油然而生，八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咧嘴一笑："哟，看咱们师姐呢？" 
“滚。”桑扈耳尖微热，佯装踹了他一脚，“我和师姐不算熟，赶紧上车别耽误时间。”
“不算熟？”八哥发出怪笑，“那咱也不知道是谁那天冲冠一怒为红颜，和谷铭干了一架——这件事研会内部都知道，都说谷大会长这次算是碰上了硬茬子了，你可真行啊你桑扈，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这心思呢？”  
桑扈懒得解释。
——虽然彼此间关系缓和，可他们确实称不上“熟”。日常里玄鸟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疏离模样，只是至少，闲着没事时会帮他梳理思路。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八哥装模作样地叹息道，“不过昨晚，我倒是在论坛看见一条八卦帖，八卦的主角，好像是……”
他朝着玄鸟的方向努了努嘴。
桑扈神情微滞：“什么八卦？”
八哥当着他的面划开手机，手机屏幕上，一行大字鲜明又刺激：
震惊！某学院空降学术妲己，靠潜规则上位引众怒！
而后是一张模糊的偷拍，虽然打了马赛克，但那个熟悉的帆布包和唐凤守标志性的灰西装，让桑扈瞬间认出了照片中的两人。
“啧啧，说什么‘论文数量造假’‘学术不端’，连‘潜规则’这种词都用上了，唐长老到底惹谁了啊……”八哥咂着嘴往下翻，突然发现桑扈看向屏幕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桑、桑扈？”八哥咽了咽口水，“你冷静一点啊——”
桑扈盯着那张偷拍照片，沉默不语。
照片角度刁钻，明显是躲在书架后偷拍的。没有人蠢到会用这种漏洞百出的低级手段去整历史学院的院长，所以这件事，多半是冲着玄鸟师姐来，并且，对方应该并不认识唐凤守。
他忽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确实看到几个男生对着玄鸟的方向指指点点。
啧，拙劣的手法。桑扈冷笑一声把手机还给他，“信这东西还不如信我是秦始皇，链接发我。”
“你——你想干嘛？”
桑扈不说话，而是拿起手机，点进帖子仔细阅读。帖子是昨夜发的，爆料人化名正义使者，谎称是学术妲己的师弟，因为看不惯她藐视规章制度，将考试公平性踩在脚下碾压的行为，所以特此爆料。随后是几份足以以假乱真的证据，比如偷拍到当事人双方出现在宾馆门口，或者师姐深夜出现在历史学院院长办公室外。
更令他在意的是，“正义使者”贴出了一段玄鸟师姐的论文内容，并辣评：“文风老辣，一针见血。能够以第一作者在《文物学报》这样高规格刊物上发刊，试问当世博二学生有谁能达到如此水准？因此鄙人合理怀疑这位女士的学术成果都是这样‘借鉴’来的！”
评论区早已炸开锅。一个叫【猫猫桂花糕】的ID格外活跃，每隔十分钟就顶帖留言：“我和这位师姐认识，她确实神出鬼没的~”“听说唐院长亲自给她开过小灶哦~”每句话都精准踩在舆论敏感点上，生生把帖子顶上热榜第一。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管理员【春华秋实】，不断删除过激言论并警告：“请勿传播不实信息”。可每当他要关闭帖子时，【猫猫桂花糕】就会放出新料：“十点准时发大瓜！”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料想等到八点过后看见的学生会越来越多，桑扈迅速截图保存IP地址，连同帖子一起发给了在计算机系任教的父亲：“爸，事关我导师声誉，赶快联系网络中心处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