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唐凤守亲自抓桑扈来临时办公室。
“嵩京考古人手不够，让我们自己安排学生工作。宋老师明天就要回师大，所以我需要人来协助我。”桑扈见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叠图纸交给他，“桑扈，你下探方经验充足，是时候上手学学怎么带队了，先从最基本的现场安排做起。这是关于上阳宫遗址T3区域的磁力探测图和钻探记录①，你拿回去读一读，然后试着画一份探方布设图出来。”
桑扈手忙脚乱接过图纸，一脸受宠若惊：“我？老师，我才研二，当领队合适吗？”
“总要历练的嘛。”唐凤守拍了拍他的肩，殷切嘱咐道，“不会的就多找同学讨论讨论。”
找同学？找谁啊？八哥那个鸹貔他能懂这个？桑扈一头雾水，正想去问问杨伯劳有没有时间讨论，没想到了门就险些和一只哈欠连天的不明生物撞个满怀。
是玄鸟师姐，一脸的“早上好啊不好也无所谓反正七点前的世界简直糟透了”的没睡醒表情，朝他打了个招呼。
桑扈：“师姐？起这么早啊？”
玄鸟点了点头，一脸的生无可恋：“对啊，唐凤守说，早上肉包供应七点前。”
哪有这么离谱的规定啊？七点也太早了吧！桑扈很想吐槽，就在这时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忍不住脱口而出问道：“师姐，你——你会不会画探方布设图②？”
玄鸟：“？”
桑扈刚想说“不会也没关系”时，忽而见玄鸟眯起眼睛小声嘀咕一句：“好啊，老狐狸在这儿算计我呢——”
然后抬起头，道：“来工作室，我教你。”
二人来到工作区的临时工作室里。玄鸟一脚踢开挡路的工具箱，将帆布包随手甩上书桌，大喇喇拉开一把椅子，“随意坐，这间屋子目前就我在用。”
而后接过物探图和地形图随意翻了翻，桑扈注意到她眉头微蹙，啧声反问：“唐凤守怎么还教这老一套东西？RTK布方技术③会用吗？”
“学……学过理论，没实操过。”桑扈怂巴巴抱紧稿纸。
“也就是说，零基础？”
“倒也不是——之前汉墓实习的时候，试过传统布方。”
“那就是零点七五基础。”玄鸟扶额轻叹，从身后的帆布包里抽出那台平板电脑打开：“先看这些资料了解一下，我去泡咖啡。”
屏幕上，一套word版《田野考古领队工作指南（2023修改稿）》映入眼帘，作者落款为“李红梅”。目录内容从项目规划一直写到资料归档和后期公众考古策划，密密麻麻事无巨细。桑扈正苦苦钻研时，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被推到了他面前，“喝完再干活。不好意思，只有速溶的，凑合喝。”
桑扈端起纸杯抿了一口，苦得直皱眉：“师姐你早上就喝这个啊？”
“续航一上午是足够了。”玄鸟在他身旁坐下，“喝完干活，探方布设原则是什么？”
“正方向、小面积、关键区加密。”桑扈秒答。
“还不算太笨。”玄鸟满意点了点头，而后反手一撑转身坐到书桌上，面对桑扈愕然的目光，从容说道：“这样吧，我今天上午先讲理论，下午带你实践。拿好我给你的讲义，咱们先从传统布方技术④讲起。”
工作室内，异常安静，除了玄鸟滔滔不绝的讲解声和偶尔一顿的提问外，就是桑扈抱着笔记本埋头疾书的刷刷声。
“讲义的第十八页，磁力异常的地方，优先布方。”玄鸟拿起物探图，手里电容笔敲了敲图上标红的区域。“除此之外，还要结合史料和历年考古日志仔细验证，以免出现判断失误状况。传统布方手法虽然逐渐被精密器具取代，不过在某些GPS系统难以定位的密林、深谷，或者资金有限的情况下，仍然是如今考古学者的首选。”
桑扈点着头，在笔记本上记下这句话。“师姐，你带过队是么？”
“没带过唐凤守会一大早把我骗过来替他带学生啊？”玄鸟哂笑反问道。
“……唐凤守？”
“不好意思失敬了，应该是唐老师。”玄鸟答道，但是听语气，没有一分一毫的尊敬。
这俩人是有什么恩怨吗？桑扈想问不敢问。一上午特训结束，中午吃过饭后，桑扈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某位女魔头揪着衣领拖到工地上，“问嵩京考古所借了RTK基准站教学，搞快点。”
桑扈看着玄鸟熟练地操纵仪器，连接上电脑。为了下午的实践课，她特意换了一身打扮，往常在工作室里衣饰整洁，妆容精致的博士生，如今身穿一件简单的薄外套，头戴遮阳帽，一头长发用发夹随意夹在脑后，脸上只涂了防晒，连粉底都没打，看起来，倒和附近田间地头劳作的农妇没什么区别。
桑扈又一次被刷新三观。可下一秒，他就被玄鸟敲头：“别看我，看平板，我脸上有字吗！”
桑扈连连应声，在她面前，自己宛如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学生。玄鸟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操作规范和原理，一边提示桑扈在哪章哪页。
“总之，”玄鸟干咳一声，“不管你学的是什么学科，想要做一个合格的领队，就必须要学会利用高科技工具，考古学也需要与时俱进——还看讲义干嘛，看我啊，不看我你怎么知道怎么操作？”
师姐你肯定当过高中老师吧？桑扈被怼得欲哭无泪却也没脾气。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桑扈的cpu彻底过载：
“背好移动站，从（54,186）开始，测五个点位。”
“注意误差，别走神，不会就看讲义。”
“来，这次我不帮你，你自己试试。”

夕阳西下。
当桑扈终于独立完成，累得蹲在地上长吁短叹时，玄鸟忽然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一瓶冰镇电解质水塞到他手里，“辛苦了，喝口水歇歇。”
而后蹲下来，认真又努力地安慰他道：“没关系，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当初上手的时候，不知道挨了多少顿骂。”
桑扈苦笑，心下想着下次谁要再敢说师姐是学术妲己，他就把谁填进探方里。今天的考古领队速成教学太硬核了，硬核到他可能需要一整晚来消化，能一口气讲出这么多干货的师姐，绝对不可能是学术妲己！
且是夜工地临时宿舍，桑扈端着洗漱杯从水房出来时，正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小小的骚动声。几个村民正围着一个年轻队员推搡，领头的男人挥舞锄头砸向警戒线，金属栏杆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被围攻的队员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解释：“陈叔，迁坟补偿款早就……”
“迁你娘的坟！”男人一锄头夯在地上，“自打你们刨了祖坟，我家生意赔了三十万！孙子连市重点都没考上！”
“哎呀，”见此，有一实习男生同样驻足，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怎么又来了？”
“他们？”桑扈指着那群人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之前上阳宫二期考古时，因为征地和迁坟问题和这些村民进行过交涉。大多数村民在拿了补偿款后就走了，唯独这个陈海军家闹个不停，非说我们坏了他家风水，要么让我们赔钱，要么就让我们把上阳宫遗迹里挖出来的‘宝贝’分他一半。上次他带人差点砸了探方……”
“怎么不报警啊？”
“报了，没有用。警察来了也就是调节一下，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当地县文物局也不管。”实习生苦笑道，而后反问，“对了，我以前没见过你啊，你是新来的是吧？”
“秦观师范来的考古实习生，昨天才到。”桑扈回答道。
“原来如此，那你最好离他们远点，之前我们学校有个实习生因为和当地村民起了冲突，还被几个人打伤了。这种事看热闹可以，但千万别出面，交给领队来做就好。”实习生微微点头，告诫他道，而后顿了顿，又说：“我是嵩京大学考古系大四实习生冯尔雅，幸会。”
“秦关师大研二实习生桑扈，幸会。”桑扈伸手和他交握，目送他离开后，视线又投回那边。为首的老师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八九岁，面对来势汹汹的村民，只能一边想办法拖住对方一边请人回去搬救兵。不多时，另一方走来了三个身影，唐凤守和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左右，人高马大的男老师，好似两个护卫一般，一左一右地跟在……
……子玄鸟师姐身后。
桑扈揉了揉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三个人一起朝着村民走去，玄鸟师姐步履坚定表情不变，好似对如何处理这种事早已烂熟于心。三人一起到达现场，桑扈看见玄鸟师姐面对喋喋不休的村民，只点了三言两语，而后淡定地从怀中抽出一份文件展示给他们看，而后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对面的村民竟是一个个放下了手里的锄头棍棒：“……我们好男不和女斗，今天这事就这么算了！走！”
玄鸟袖起手，看着他们悻悻离去，而后看了一眼工地上被砸得七零八落的护栏和警戒线。伸手朝着远处目瞪狗呆的桑扈招了招手：“别看了，快来帮忙。”
于是桑扈只好老老实实放下洗漱杯走了过去。二人一起扶好栏杆，又把仓促间撞歪的电子全站仪⑤收好。桑扈听见玄鸟长舒一口气，阴恻恻笑道：“呼——算他们聪明，知道遇到闹事的就往全站仪那边跑。”
桑扈：“……师姐？这是什么道理？”
“这一台拓普康，少说也得十万。”玄鸟拍了拍电子全站仪三脚架，说道，“不砸的话，顶多算是民事纠纷，砸了，三年起步。附近的民工就算不认识文物，也都知道这个祖宗碰不得，所以这个就是咱们的护身符。”
桑扈看着她利索地收拾设备，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刚刚也是利用了这一点，和他们谈判的？”
“谈判也说不上。”玄鸟说道，“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来发泄的，这种人你和他们讲大道理根本行不通。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给他们看文件，证明自身，然后用民俗话术忽悠他们说：老乡，迁坟这事是我们不对，可是坟头盖在宫殿遗址上那可是大大的不吉利——阴宅最忌怨气淤积，更别提这里还被火烧过，攒下历朝历代孤魂野鬼怨气，住久了，搞不好要绝脉的。”
桑扈目瞪狗呆地听着她鬼扯，却见玄鸟神情狡黠，好似透露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老练。
“师姐，你好像很擅长处理这个啊？”
“也还好吧，当初我下工地的时候，这种事见得多了。”
“那要是他们信了风水——”
“那就更好办了，找时间联系民俗协会搞个驱邪仪式，糊弄过去就是。”玄鸟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而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对了，学会和考古工作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周旋，适时开展公共考古活动，也是领队必备技能之一。记好，这种情况下，千万不要硬来。遇到危及情况，就往全站仪后边躲，狗命要紧。”
桑扈终是忍不住了。“师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追问道。
“你说。”
“师姐，”桑扈字斟句酌，“你是怎么学会这么多领队技能的？陇溪省社科院，难道还会培养博士生的领队技能么？”
“自己摸索。”玄鸟答得干脆。
“自己摸索？可是你的导师不是李红梅教授么？”
玄鸟眨了眨眼，好似有所沉思，桑扈看见她的神情中，有一闪而过的犹豫。
环顾四周，偌大的考古工地空无一人。
“不想说也没关系的……”桑扈这句话刚脱口而出，就见玄鸟忽而笑了起来：
“想听故事也可以。可你也得答应我替我保守秘密，不然，我会很难办的。”
“那是自然！”桑扈回答，心想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能有什么秘密，无非就是大佬们某些内幕罢了，大家都是混学术圈的，他又不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
玄鸟笑出声来，她凑近桑扈，呼吸拂过他耳畔的刹那，说出了一句令他瞠目结舌的话：
“我用一个答案，就可以解答你现如今关于我的所有疑问——那就是，你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我，抑或李红梅教授……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