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行所说的“有事”，让小九莫名萌生一种想捶他一顿的想法。星光下，小九紧随其后，一脚深一脚浅跟着他一路走至后山山脚下。
有什么事在院子里不能讲，非要跑这么远？小九还没寻思明白，却见子行忽而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而后……又是松活筋骨又是抬腿，一副热身的模样。
“九歌妹子出身行伍，想来体能必然不弱。”他笑道，“敢不敢与我一比？这座山山势不算陡峭，却也并不平缓，咱们……就比看谁先登顶，如何？”
“不比。”小九眯起眼睛嫌弃脸，答得干干巴巴，无有一丝感情。这人有病吧，大晚上把人喊出来陪他练跑步！“有事说事，没事我要回去睡觉了。什么毛病大晚上的……”
子行却不待她说完，只大手一挥，刹那间殷小九只觉得鬓发间一松，抬手触摸时，才发觉自己头上的纯银双鲤发钗不知何时已被他拔下。
你有毛病啊！这东西是老裴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弄坏了我跟你没完！小九气的想揍他，一句“老子数到三”还没脱口而出，却见子行大笑道：“医官大人，山顶，不见不散。倘若一炷香之内赶不来，就让裴璋来找我要！”
而后不待小九有所反应，率先施展轻功，灵巧地爬上巨岩，如鹞子翻身一般朝着山顶攀去。
小九脸色阴沉，心下腹诽你最好给我保证一颗珠珠都不会弄掉，不然我不保证摇光国太子会不会薨于此日。

子行说的一炷香，小九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攀上山顶时，子行一副早已恭候多时的模样。
“比想象中快一些。”他一面笑，一面将尚有余温的发簪还给她。“不错嘛。”
小九气喘吁吁，“你……最好……找我……有事……”
否则她就拔光他的狗毛。
“自然是有事。”子行笑着，收回了目光。“殷九歌，”他道，“我要启程回摇光了。”
小九微微一怔，她并未设想到，子行的告别竟是这么突然。“哎？明日么？”
“对，明日一早。我记得我还欠你一个愿望，临别在即，我便来问问，如今你可曾想好？”
“唔……”小九唔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又联想到子行别的行为，心说倘若只是道别，那尽可当着裴璋的面，大家一起把酒言欢痛痛快快话别；或者把她叫出去，只问心愿便可，遂只好转而问道：“你把我叫来，应当还有别的事情，说吧。摇光凶险，此去一别，便不知何时再会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子行大笑，眉目中却难掩怅然神色，“当年离开摇光，一路漂泊，数次险些客死他乡。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就是找到纯狐灵衣，带她回摇光，重整河山，解救黎民。”他说道，声音低沉又哀痛，“不瞒你说，因摇光朋党之争，我已辞别王庭，久不治军。可、可今日见到赵循，他送我一样礼物……我想给你看看。”
星光下，他一面说，一面背对着小九缓缓解下外衣。赤色罩衫之下，子行身上所穿，却是一件摇光武将官服。
细看下来，那件缁衣倒好似穿了许久一般，小九看得分明，领口袖口处，分明都洗的发了白。她被惊得有些语无伦次：“你、你这是干嘛，没事穿着这个乱跑？快脱下，倘若叫什么人看见，你的行踪岂非又要暴露！”
子行笑着摇了摇头。“暴露与否，我早已不在意。此物，是我征战多年的初心。”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抚摸着早已不再平整的衣襟，眼神中有追忆，亦有爱惜，“第一次连收十二城失地凯旋时，我便是穿着这身衣服领受封赏。当时，摇光尚且天朗水清，我等尚有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机会……”
“可是到了后来，”忽而话锋一转，“摇光朝政被奸佞所持，军队亦不再是为抵御外侮，庇佑生民的利剑，而成为走狗手中的匕首。殷姑娘，我们是摇光的军人，为王前驱乃是我们的天职。可是妖王不贤，对奸佞听之任之，以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殷姑娘我问问你，倘若如此，你还会想着履行我们为王前驱的职责么？”
这句话，生生是戳中了小九心中的痛楚。仅存不多的记忆里，她还记得哥舒藜曾对她说，身为军人，身为戍卫家国的武器，手中的刀绝对不能向无辜黎民挥动。
哥舒藜奉命带兵前来收复，却因妖王与令尹模棱两可的态度处处束手束脚，眼见生民有难而救不得，
“我对摇光没什么感情，但是对曾经与我们一起生活在北土遗老感情却很深。”她苦笑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从一开始，我就没觉得摇光妖王是什么好货色。那些妖民先为妖王抛弃，又被外敌反复搜刮凌辱，早已身心俱疲，遍体鳞伤，而肉食者却偏安一隅，态度模棱两可，凡事只以自己生计考量，根本不会过问黎民生死——你知道北土沦陷区那些老弱妇孺的悲惨遭遇么，没有药，老人只能活活等死；丈夫死了，家里断了营生，为了给孩子挣口饭吃，母亲上门求着我们问要不要军妓……对于摇光妖王，我没什么忠肝义胆。对我来说，反正局势混乱如此，谁来当都无所谓。倘若他还有点良知，知道过问一下沦陷遗老的生死，那我就敬他是个明君！”
“这便是我与你的共同点。也是我今日硬要你前来的原因。”子行苦笑道。“殷九歌，我要走了，听闻沦陷区尚有爱国将士组建起义军自治，我要回北土沦陷区，我要整合一支强大到足以抗衡王师的义军！身为摇光公子，我早已一无所有，可我还有这一身武艺，还有这颗赤胆忠心，此生当为摇光生民而战，为摇光万世太平而战，也许有朝一日马革裹尸才是我的宿命，但倘若真有那日……我，也不曾后悔。公子身死，妖王不君，那我——便来管一管这破碎河山！”
“说得好！”子行话音刚落，小九便一手搭过他的肩膀，振臂高呼。“子行小狗崽，好样的！”
子行苦笑。“我说你能不能别总喊我狗崽，我是狼！”
“好的，狗崽好样的！”
子行有些无语，却也置之一笑。“倘若可以，请替我转告裴兄弟。我二人虽立场不同多有龃龉，但我相信，他绝非为虎作伥之辈。与他在栴檀阿兰那并肩的那一战，我打得很过瘾，我已很久不曾有这种与子同袍的感觉了。”
“好。”小九点了点头。
“所以走之前，另一件事，我要兑现对你的承诺。殷九歌，那个愿望你想好了没有，趁我还在赶紧说，要钱还是要官，不然下次见面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你这狗崽能不能说点吉祥话？小九翻了个白眼，却还真想起了一件事。“既然这样，你帮我完成一件事，那就算了了我的心愿。”
“什么事？”
“军营之中，医疗是个大问题，”小九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来。“且不说军营每日都有士兵受伤因处理不当感染，轻则害病，重则截肢。除此之外，军营中的卫生防疫工作，亦不可小觑，每年因时疫牺牲的人数甚至几近与一场中型规模战役的牺牲人数相当。这本册子，乃是我从军之时总结出的治疗经验和几个时疫应急药方，只可惜还未在哥舒大营推广，便不了了之。你身为将领，召集几个幕府文人把这东西誊抄几遍，然后下放至每个营每个排，哦对了，最好再简化一些，做成布告贴遍你们起义军统治区，让将士们，居民们多多少少都掌握一些自救或急救技巧，尽可能减免伤亡。这事对你来说，不算难吧？”
这本册子她一直随身携带，总想着有什么时候用的上。如今听子行一番豪言壮语，她心下亦是波澜微动，昔日同袍之情历历在目，想起之前医疗状况匮乏以致不少兄弟皆因贻误治疗而亡，更觉伤感。反正她应当也不会再入幕做宾了，既然如此，不若今天借此机会，把这本册子捐出去，倘若能多救几个人，也算做了好事。
子行仿似并未预料到她会许下这等心愿，整个人呆若木鸡怔怔注视她良久，小九打了个哈欠，刚想问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真的想回去休息了，却见子行忽而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便是一拜：“左丘子行，替北土遗老谢过殷姑娘，替万千义军将士，谢过殷姑娘！”
客气了，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而已。小九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来。却不想子行起身，依旧是有些犹疑：“可是这样，我仍欠你人情，殷姑娘，你还有别的心愿吗？”
小九这次，认真托着脑袋想了想。
“还真有。”她道。
“但说无妨！”子行答得坦荡又义正辞严。

裴璋不知道子行把小九叫出去做什么，出于二人相识多年的默契和信任，他没有过问也不用过问。只是隐约有些担心，替子行担心。
这货太老实了，压根不是那个坏心眼小猫的对手。
果然，翌日清晨，裴璋起身前去院中打水时，恰好遇见子行从厨房出来，眼底乌青，面色蜡黄，嘴唇干枯，一副一宿没睡好，被折腾惨了的模样。
裴璋吓了一跳，昨天这人不是还好好的嘛？却见子行黑着脸朝他走来，脱口便问：“你有什么心愿，快讲。”
裴璋：“……封赏的事等等再说，你先喝口水缓一缓。怎么回事啊你，一脸疲惫，怎么连声音都哑了？”
子行接过水瓢，咕咚咕咚连着灌了好几口凉水，衣服打湿了也全然不觉。放下瓢，开始告状。
子行：“都是你家小姑奶奶干的好事！”
子行：“昨晚我问她有什么心愿，这位姑奶奶知道我在长安一带游学过，硬是要我吼了半宿的秦腔！把我累的……咳、咳咳……”
裴璋哈哈大笑，还没笑完便挨了子行不轻不重的一踹：“你还笑！欺负不了殷姑娘，我还欺负不了你——兀那贼子，休走看枪！”
子行不喜离别伤感，随身亦是轻装简行，只扮作一副游侠模样，带了些干粮药品，问赵循借了匹快马，在众人尚在吃早餐的时候，便一个人自后门悄悄地走了。待小九听闻马蹄声远去，跑出去看时，长河古道，天地间唯留下一串模糊的马蹄印。
小九有些不舍。从军之人，有时候一别便是一辈子再难相见。前一日帐下把酒言欢，后一日便阴阳两隔，她见过太多。这少年洒脱又倔强，骨子里就燃着烽烟与烈火，此去前路漫漫，步步凶险，但愿他能得偿所愿，不要折辱于奸佞之手才好。
“子行足智多谋，定然能平安无虞。等到风平浪静时，我们想个办法去看他。”身后响起了裴璋的脚步声，继而，一只温暖的手轻落于她肩上，小九听见他这般说道。
小九神色动了动，思索了一下，却低垂下眼眸，问道：“可能吗？摇光北疆沦陷区面积广阔，军情复杂，就算他有办法立足，可我们……又怎么找到他呢？”
裴璋笑了笑。“子行临走前问我有什么心愿，你猜我怎么说的？我对他说——倘若寻了立身之所，一定要跟我们取得联系。小姑奶奶最是重情义，作为同袍战友，她定然很关心你。”
“所以放心吧，一定会重逢的。”
小九：“……子行那个狗崽，没非议你两句？”
裴璋：“怎么没有？他说咱俩属实是不识货，放着他这么大的人物不好好敲诈勒索一笔，反倒净搞些有的没的。一个让唱了一宿的秦腔，一个要保持联系，是不是瞧不起他？”
小九破涕为笑，这倒像是子行别别扭扭的性格，明明也很不舍，还非得嘴硬两句。
收拾罢行囊别过赵循，裴璋小九回到朔原镇，同商队交了银钱打过招呼后，二人决意去采买些回家的物资。
如今时隔数日，朔原镇风雪早已消融。裴璋倒直接得多，看见什么便于携带又扛饿就买什么，一转眼就打包了不少干粮。小九跟着他，一面走，一面盘算着要带些什么特产回去。秋兰书院那群娃娃自然是少不了，茶楼帮工的水杏水生姐弟俩亦要算在其中，除此之外亦有隔壁帮忙看店的牛掌柜，热心肠的王婆子，等等等等……
……这么多人，早知道就问子行要银子了！
小九一面想一面腹诽，继而傻笑出声。却不防擦肩而过之时，身侧的一位妇人忽而摸了摸腰间，继而惊慌大喊：“我的钱包，我的钱包！有贼，抓贼啊！”
贼？哪里有贼！小九一惊，回眸却见一道黑影跌跌撞撞冲开人群向长街另一头跑去，想来是贼人无疑。小九刚想追出去，不想裴璋反应远比她快很多，一把将干粮往她手里一塞便追了上去：“在这儿等我，别乱跑！”
你等等我啊！小九心急，可妇人仍在不停大哭大喊，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嚎：“我的钱啊，那是我儿子看病的银子，当家的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母子吧，老天呐……”思索一番以裴璋的身手定是能应付得来，当务之急还是先安慰好这女人，遂将行李放在地上，上前好生哄劝道：“大嫂您别着急，钱一定能找回来的……”

待裴璋七拐八拐，一路追随小偷踪迹闯进一条小巷时，却见始作俑者，此时此刻早摆出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双手环胸，倚着墙等着他。
“想见你一面还真麻烦呢，裴师兄。”见是他来，“小偷”不怒反笑，待摘下蒙面黑纱后，抬手将钱袋抛回去，笑道。
裴璋接住钱袋。“姜濯雪，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我提醒过你这附近就是妖的地盘你还敢来？倘若今日不是我追来，你要作何打算？”他反问道。
“那便找别的机会和你相见。”姜濯雪笑道。裴璋注意到他单拳紧握，似是在掌心藏着东西。果不其然，姜濯雪紧走几步上前，将手中纸条用力塞进他的手里。
“时间紧要，我长话短说。”他压低了声音，在裴璋耳畔小声说道，“我是赶在大长老前来给你通风报信的。此次仙婵大会，诸方势力皆欲借此行动，据我所知已有人预备对参选圣女下手，另借三年前之事大做文章。教主病危，蟾月教已成一盘散沙，裴璋，尽快拿定主意，否则还会有更多的人或妖怪因此丧命！”
“另外。”他顿了顿。“迎霜大人要来亲自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