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泥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别院在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宁静。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亮狼藉的院落和散落一地的泛黄书页，无声地昭示着昨夜的危险。
云皎月在一种混合着钝痛和疲惫的浅眠中醒来。左臂的伤口经过重新包扎后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的惊险。她第一时间看向床铺的方向。
萧玦已经醒了，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唇色淡薄，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不再是昨夜咳血时的涣散，而是恢复了几分沉静的锐利。他正望着窗外被晨光照亮的院落，目光落在那个翻倒的木箱和散落的书籍上，眼神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云皎月起身的动静，他并未回头，只是极淡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云皎月忍着左臂的不适，起身先去查看了院门是否闩好，又仔细检查了那些散落的书籍——她担心其中还藏有其他机关或毒物。确认暂无危险后，她才去灶间烧了热水。
她将温水端到萧玦床边时，动作因手臂的疼痛而显得有些僵硬迟缓。
萧玦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笨拙的动作和依旧微显苍白的脸上，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忽然开口，声音因伤病而低哑，却带着一贯的冷硬：
“笨手笨脚。”
云皎月动作一顿，却没有像最初那样感到委屈或害怕，反而从这熟悉的嘲讽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她沉默地将水杯递过去。
萧玦没有立刻接，视线在她包扎好的左臂上扫过，才伸手接过水杯。指尖不可避免地短暂相触，他的指尖冰凉，却并未像以往那样迅速收回。
他沉默地喝完水，将空杯递还给她时，目光再次掠过她的伤处，忽然又冒出一句，语气依旧生硬：“碍事。”
不知是在说她的伤碍事，还是她因伤而迟缓的动作碍事。
云皎月垂下眼帘，接过杯子，低声道：“我去准备早膳。”
“等等。”萧玦叫住她，目光并未看她，而是落在床边的矮凳上，“药。”
云皎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喝药。以往他喝药总是需要她再三劝说，甚至有时会冷漠拒绝。今日竟主动提及？
她立刻应道：“好，我这就去煎药。”
“用外面的小炉。”他忽然补充道，目光依旧看着窗外，“烟气重，别在屋里。”
云皎月心中微动。屋外煎药确实更合适，但…他这是在…关心她？怕煎药的烟气熏到她？还是…他默许了她更靠近他内室的范围？
她没有多问，只答了声：“是。”
煎药的过程比平日更艰难些，左手的伤让她操作起来格外别扭。当她端着滚烫的药碗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时，脚步因疲惫和伤痛而有些虚浮。
萧玦的视线一直跟着她，看着她艰难地稳住药碗，眉头锁死。在她即将走到床边时，他突然冷声道：“放下！手抖成那样，是想把药洒了还是想烫死自己？”
云皎月依言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
“坐下。”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下巴朝旁边的矮凳扬了扬，“等你手不抖了再端过来。”
这分明是看出她手臂疼痛颤抖，端不稳药碗，却用如此刻薄的方式表达。云皎月顺从地在矮凳上坐下，将微微颤抖的右手藏入袖中，默默等待。
内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这是云皎月第一次被允许长时间停留在如此靠近他私人领域的地方。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的淡淡阴影，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淡淡药味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手臂的颤抖平息了些，才重新端起药碗，递到他面前。
萧玦接过药碗，没有看她，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整个过程，他的眉头都紧紧皱着，仿佛喝下去的是什么穿肠毒药。
喝完药，他将空碗递还给她时，忽然极其快速地、仿佛不经意般问了一句：“你的伤…换药了？”
云皎月怔了怔，才点头：“早上换过了。”
“嗯。”他应了一声，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刚才那句问话只是随口一提。
但云皎月的心底，却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他在关注她的伤势。
午后，萧玦发起低热。伤口感染和昨夜的情绪剧烈波动终究还是影响了他的恢复。
云皎月焦急地用手背去试探他额头的温度。这个动作她之前也做过，但每次都会被他极其嫌恶地避开。
然而这一次，当她微凉的手背触碰到他滚烫的额头时，萧玦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下意识想要躲闪，但最终，他竟然硬生生忍住了！他只是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动，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习惯和挣扎，但终究没有推开她。
“有些发热…”云皎月担忧地收回手，“我去拧个冷帕子。”
她取来干净的布巾，用冷水浸湿，轻轻敷在他的额头上。他依旧紧闭着眼，身体紧绷，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忍受极大的不适，却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不”字，更没有推开她。
这种沉默的容忍，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他态度的转变。
傍晚时分，需要更换胸前的伤药了。那处旧伤因昨夜他的骤然发力而再次崩裂渗血。
云皎月拿着药膏和干净的纱布，有些迟疑地站在床边。换药势必会有更近距离的接触。
“愣着做什么？”萧玦睁开眼，眼神因发热而显得有些湿润朦胧，语气却依旧带着虚弱的不耐烦，“需要我求你吗？”
云皎月：“…不敢。”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他中衣的系带，露出包扎的伤口。血腥味和药味混合在一起。她动作极其轻柔地拆开旧纱布，露出那道狰狞的、微微红肿的伤口。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胸口的皮肤。萧玦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瞬间绷紧如铁，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别开脸，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不知是因发热还是因不适。
云皎月也屏住呼吸，加快动作，清洗、上药、重新包扎。整个过程，他都极其僵硬地忍耐着，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推开她。
直到她系好最后一个结，他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额间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好了。”云皎月轻声道，替他拉好衣襟。
萧玦没有回应，也没有看她，只是重新闭上眼睛，仿佛疲惫至极。
但就在云皎月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低哑模糊：“…晚上守在这里。”
云皎月脚步一顿，惊讶地回头看他。
他却已经侧过头，仿佛睡着了，只留给她一个线条冷硬的侧影和一句仿佛梦呓般的、带着命令口吻的解释：“…免得我半夜烧死了都没人知道…麻烦。”
云皎月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副明明需要帮助却偏要说得如此别扭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有酸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
他允许她进入内室，默许她的触碰，甚至…要求她留下守夜。
这座冰山的壁垒，正在以一种极其别扭却真实的方式，向她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她默默地将矮凳搬到离床榻不远不近的距离，安静地坐了下来。
夜色渐深，屋内只余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萧玦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逐渐平稳。云皎月不敢睡实，时刻留意着他的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一声极低的、模糊的呓语，似乎是一个名字，听不真切，却带着一种深切的痛苦和无助。
她的心微微一紧，下意识地轻轻起身，走到床边，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他眉头紧锁，额上又渗出冷汗，似乎陷入了梦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极轻地、用冰冷的布巾擦拭他额头的汗珠。
她的触碰似乎惊扰了他，他猛地一动，竟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力道因梦魇而有些失控制，攥得她生疼。
云皎月僵住，没有挣脱。
萧玦猛地睁开眼，眼中还带着梦魇留下的惊悸和迷茫，直直地看向近在咫尺的她。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他的目光锐利而混乱，仿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丝毫未松。
“…是你…”他沙哑地吐出两个字，眼神复杂难辨。
“是我。”云皎月轻声回应，试图安抚他，“你做噩梦了。”
萧玦死死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眼中的惊悸和混乱才缓缓褪去，逐渐恢复清明。他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紧抓着她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迅速别开脸，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甚至带着一丝恼羞成怒：“…谁让你靠这么近的？多管闲事！”
云皎月默默收回手，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滚烫的触感和用力的红痕。她没有辩解，只是低声道：“你好些了吗？要不要喝水？”
“…不用。”他闷声回答，依旧背对着她。
云皎月不再多言，退回矮凳坐下。
内室再次陷入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中，却涌动着一丝无法忽视的、微妙而别扭的暖流。
他依旧毒舌，依旧冷漠。
但他默许了她的靠近，甚至在无意识中，流露出了需要。
对于云皎月而言，这已是巨大的进展。
她看着床上那个背对着自己的、显得格外孤寂又格外倔强的身影，心中一片宁静。













































































漫长的寒夜，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