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热气微弱的野菜粥，最终在石凳旁的地面上，彻底冷却、凝固，变得与食盒里那些馊冷的残羹再无分别。
萧玦自始至终没有看它一眼，更没有触碰它一下。仿佛那碗粥，以及送粥的人，都是无色无味的毒气，他只需屏住呼吸，紧闭心门，便能将其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云皎月远远看着，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被这无声而彻底的拒绝浇得只剩一缕青烟。但她并未感到太多的意外或沮丧，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
若他轻易接受，那他便不是萧玦了。
她沉默地走过去，端起那只已经冰凉的碗，碗壁的粗糙硌着指尖。她没有将粥倒掉，而是将其放回了食盒。食物，哪怕是冷的，在这个地方也是珍贵的。
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稀薄的云层，落在院子里，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只将那份破败与寂寥照得更加清晰刺目。
生存倒计时在脑海中无声跳动，【88天17小时48分】。
时间不等人。她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那些偶然发现的、数量稀少的野菜上。那个老太监，是眼下唯一可能获取稳定资源的渠道。
她回到那间冰冷的屋子，在那个空荡的木箱角落，摸索了许久。指尖终于触碰到一点冰凉的、微小的硬物。
是原主云氏头上唯一的一根素银簪子，样式极其简单，甚至有些发黑，却是这具身体上最值钱的东西。
云皎月将它握在掌心，那点冰冷的触感，仿佛是她此刻全部的家当和勇气。
她再次推开角门，站在那条僻静的宫道上，等待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风刮过宫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裹紧了单薄的衣衫，跺着几乎冻僵的脚，眼睛紧紧盯着老太监昨日出现的拐角。
终于，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那个穿着灰蓝色宦官服、缩着脖子的干瘦身影，又晃晃悠悠地出现了。
他看到守在门口的云皎月，耷拉的眼皮再次抬了抬，混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和更深的戒备。他的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转身就走。
“公公留步！”云皎月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急切和怯懦，快步迎上前去。
老太监警惕地看着她，尖细的嗓音带着不耐烦：“干什么？饭食不是给过了？还想讨要？咱家这儿可不是善堂！”
云皎月摊开手心，那根素银簪子躺在她的掌心，在惨淡的日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公公误会了，”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卑微又讨好，将前世应付难缠甲方的演技发挥到了极致，“奴婢岂敢。只是…只是这天气愈发冷了，屋里实在冻得人受不住。奴婢身子骨弱倒没什么，只是担心…担心里面那位贵人…”
她刻意停顿，观察着老太监的反应。他听到“里面那位贵人”时，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露出一丝讥讽，但目光却黏在了那根银簪上，混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贪婪。
云皎月心下稍定，继续道：“若是贵人冻出个好歹来，上头若是问起…你我怕是都担待不起。奴婢想着，能不能烦请公公行个方便，换些炭火，哪怕是最次的炭末子也好，再…再添一件厚实的旧衣？奴婢…奴婢只有这个，愿孝敬公公，换您一杯热茶钱。”
她的话说得极其巧妙。先是点明萧玦若出事，他们这些负责看守送饭的也脱不了干系，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接着又放低姿态，将交易说成是“孝敬”，给对方留足面子和台阶。
老太监眯着眼，盯着那根簪子，又上下打量了云皎月几眼，似乎在权衡利弊。皇宫底层厮混久了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他自然知道里面那位虽是废太子，但生死却也并非完全无人过问，真出了大事，第一个顶缸的就是他们这些底下人。
眼前这丫头看着怯懦，话却说得在点子上。用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换点小实惠，顺便卖个顺水人情，似乎…不亏。
他干咳一声，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见宫道前后无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过云皎月手中的银簪，塞进袖袋里，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
“哼，算你还有点眼力见儿。”他语气依旧不好，但那股拒人千里的倨傲却淡了些，“等着。”
说完，他转身又往回走，消失在拐角。
云皎月的心提了起来。他会不会拿了东西就再也不回来了？
好在，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老太监的身影又出现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麻布小袋，腋下还夹着一团灰扑扑的东西。
他走到近前，将东西往云皎月怀里一塞，压低声音道：“喏，炭末子，省着点用，烟大，别熏死了人。这件是咱家淘汰下来的旧棉袄，破是破了点，好歹能挡点风。”
他顿了顿，混浊的眼睛盯着云皎月，语气带着一丝警告和莫名的意味：“丫头，咱家看你是个明白人，才多说一句。里头那位，是火山口，是阎罗殿，沾上了就没个好。前人尸骨未寒呐…你好自为之，别没事往前凑，安安分分或许还能多活几日。”
说完，他不再多言，揣着手，快步离开了，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云皎月抱着怀里那袋沉甸甸、满是碎末的劣质炭和那件散发着汗渍和霉味的旧棉袄，站在原地，心底却无多少喜悦，反而因老太监最后那句话泛起一丝寒意。
前人尸骨未寒…
这六个字，像是一阵从地狱深处吹来的阴风，让她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她抱着来之不易的物资，快步回到院内，紧紧关上了角门，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危险隔绝在外。
有了炭，就有了持续的热源。她再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引燃火种，将那些烟大呛人的炭末小心地埋在热灰里，瓦罐里重新煮上热水，混合着最后一点野菜，熬成一碗比之前稍稠一些的热粥。
那件旧棉袄很大，显然是成年男子的尺寸，颜色灰败，袖口和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散发着浓重的、属于陌生男性的体味和霉味，但并不算脏得无法接受。
热粥在瓦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色的蒸汽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和生机。
云皎月看着那碗粥和那件棉袄，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最大的考验即将来临。
她将粥盛好，端着粥，拿着棉袄，再一次走向那棵枯树。
这一次，她没有停在五步之外，而是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距离的拉近让她更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冰冷的、排斥的气场。他依旧垂着眼，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靠近毫无反应，但那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条，泄露了他内心的戒备与不耐。
“表哥，”云皎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天冷了，喝点热粥暖暖身子吧。还有这件棉袄，您…”
话未说完，一直如同石雕般的萧玦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骤然锁定了她，里面不再是全然的冰冷和漠然，而是翻滚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厌烦和怀疑！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能将她刺穿。
“拿开。”
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告。
他根本不信这食物的来历，更不信她的意图。这突如其来的“好意”，在他眼里，只可能是更阴险的算计。毒药？羞辱？新的试探？他早已习惯了来自各方的恶意，绝不会相信这冰冷囚笼里会凭空生出丝毫温暖。
云皎月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眼中的敌意几乎化为实质，让她呼吸一窒。
但这一次，她没有退缩。
她看着他那张苍白却俊美依旧的脸，看着他那双写满了不信任和创伤的眼睛，看着他那微微颤抖的、冻得发青的指尖…
她忽然将碗和棉袄，直接放在了他身侧的石凳上，紧挨着他冰冷的身體。
然后，她向后退了一步，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为了表明姿态。
她迎着他那瞬间变得无比骇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伤人的目光，用一种极其平静，甚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东西我放这儿了。炭火是我用唯一的银簪换的，粥是我煮的，衣服是问看守公公讨来的旧衣。没毒，也没别的意思。”
她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讳地回视着他眼中翻涌的黑色风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赌气和不耐烦：
“您爱喝不喝，爱穿不穿。冷死饿死…也别怪我。”
说完，她竟不再看他，干脆利落地转身，走回自己那堆小小的篝火旁，坐下，拿起一根枯枝，默默地拨弄着那簇给予她温暖和希望的微弱火焰。
仿佛刚才那个冒着触怒他的风险、送上热粥和棉袄的人不是她。
仿佛他的拒绝、他的敌意，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做了她认为该做的事，至于接不接受，那是他的选择。
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的声响。
院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篝火噼啪。
萧玦僵硬地坐在石凳上，那双充斥着暴戾和怀疑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云皎月的背影，仿佛要将她烧穿两个洞。
他周身的气息依旧冰冷慑人。
但…
那碗热粥散发出的、极其微弱的白色蒸汽，却顽固地、一丝丝地，袅袅飘向他。
那件灰扑扑的旧棉袄，就放在他的手边，布料粗糙，却似乎…蕴藏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抵御严寒的可能。
他紧握的拳头，指关节捏得惨白，微微颤抖着。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挥手将东西打翻在地。
那碗粥，那件衣，就那么静静地放在那里。
像是一个沉默的邀请。
也像是一个无声的战场。
云皎月背对着他，专注地看着火苗，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她不知道这一步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
她只知道，她迈出去了。
剩下的，交给时间，也交给…他那颗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是否还残存着一丝本能的对温暖的渴望。
枯树下，玄衣的少年死死盯着那缕热气，仿佛那是世间最诡异的毒蛊。
火堆旁，素衣的少女垂眸拨火，侧影在光晕里透出一种异常的宁静与执拗。


















































































高墙之上，一只漆黑的乌鸦无声落下，血红色的眼珠转动着，冷漠地俯视着院中这幕奇异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