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同一砚磨稠的浓墨，沉重地倾覆下来，将冷宫别院彻底吞没。白昼那点可怜的暖意早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能沁入骨髓的阴寒。风穿过枯枝和破败的窗棂，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暗处窃窃私语。
云皎月蜷缩在篝火旁，火堆里的炭末即将燃尽，只余下几点暗红的余烬，顽强地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温热。这点热量，在无边的寒夜面前，渺小得如同杯水车薪。她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粗布衣，依旧冻得牙齿格格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小团白雾，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她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院子尽头，那棵枯树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
萧玦依旧坐在那里，姿势似乎从未变过，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黑色石碑。寒冷似乎对他不起作用，又或者，他早已习惯了与冰冷融为一体。
那碗早已不再冒热气的粥，和那件灰扑扑的旧棉袄，依旧静静地搁在他身侧的石凳上，像一个被拒绝的馈赠，一个沉默的嘲讽。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中缓慢爬行。
云皎月几乎要放弃观察，准备退回那间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的破屋时，她的视线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变化。
枯树下，那个凝固般的黑色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大幅度的动作，仅仅是搭在膝上的、一只冻得青白的手，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瞬，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阵更明显的、无法抑制的轻颤，从他的肩头传递开来，尽管他立刻用力绷紧肌肉，试图压制，但那颤抖却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暴露了强忍的极寒。
云皎月的心悄然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只见萧玦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月光勉强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某种困兽般的挣扎光芒，死死地盯着石凳上那碗冷粥。
那眼神复杂至极，充满了厌恶、怀疑、挣扎，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最原始的生理渴望。
饥饿，和寒冷。
这是最强大的暴君，能碾碎一切骄傲和防备。
他似乎在进行一场无比艰难的内在战争。理智和经年累月的创伤在尖叫着警告他——这是陷阱，是毒药，是敌人羞辱他的新把戏。
但身体的本能却在疯狂呐喊，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求那点可怜的热量和食物。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咕噜”声，在万籁俱寂的寒夜里，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
终于， after what felt like an eternity, 他动了。
不是伸出手，而是猛地扭开头，仿佛多看一眼那碗粥都是对自己的背叛。但下一秒，一种更深层次的、几乎是无意识的战栗席卷了他，让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了些许。
就是这一个小小的前倾，他的手臂外侧，无意中触碰到了石凳上那件旧棉袄。
粗糙、冰冷、带着霉味的布料触感，却似乎在这一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所有的抵抗，所有竖起的尖刺，在那无法忍受的、无孔不入的寒冷面前，出现了一丝裂缝。
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感，猛地笼罩了他。
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不是去拿碗，而是粗暴地抓起了那件旧棉袄，胡乱地、甚至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愤怒，将自己裹紧！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肩膀缩在并不算厚实的棉袄里，微微发抖。
完成了这个动作后，他停顿了几个呼吸。
紧接着，另一只手伸出，同样迅速而粗暴，端起了那只陶碗，看也不看，甚至不像是在品尝，而纯粹是为了满足某种生存的本能，仰头，“咕咚咕咚”，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那碗早已冰凉的、糊状的野菜粥尽数灌了下去！
整个过程，快、急、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狼狈和屈辱。
仿佛每多耽搁一秒，都会让他为自己这脆弱的、向本能屈服的行为感到无比的羞耻。
吃完，他将空碗重重地放回石凳上，发出“磕”的一声脆响。然后便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件灰扑扑的棉袄里，背脊紧绷，从头到尾，没有看云皎月方向一眼。
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一场无人目睹的、他与自身底线的卑微妥协。
但云皎月看见了。
她看得清清楚楚。
在他仰头灌下冷粥的那一刻，在他用棉袄裹紧自己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响起了那道毫无情绪却宛如天籁的系统提示音：
【任务：改善目标生存环境基础（已完成）。】
【奖励发放：初级医术知识包（已融合），生存能量+5。】
【当前生存能量：可维持94天。】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暖流，突兀地在她冰冷的四肢百骸中流转开来，驱散了部分寒意，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同时，大量关于草药、脉象、常见伤病处理的知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与她原有的记忆快速融合。
成功了！
尽管过程如此艰难，姿态如此卑微，但他终究是接受了！
云皎月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和喜悦。这不仅仅是获得了奖励，延长了生存时间，更重要的是，这证明了她选择的方法是有效的！冰山并非毫无裂缝！
她按捺住立刻跳起来的冲动，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感觉萧玦那边的气息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至少那那种剧烈的、抵抗性的颤抖停止了——云皎月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发麻的腿脚，尝试着再次向他靠近。
这一次，她的脚步比之前更轻，也更慢，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
她走到距离他大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表哥…”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夜里风大，要不…回屋里歇着？我看那东厢房似乎空着，虽也破败，总比这院子里强些…”
她的话音未落，一直蜷缩在棉袄里、仿佛已经睡着的萧玦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在夜色中锐利如刀，之前那片刻的脆弱和妥协仿佛从未存在过，里面重新塞满了冰冷的戒备和被打扰的极度不耐。
“滚开。”
他的声音比夜风更冷，带着清晰的驱逐和厌恶，甚至比之前更加刺耳。
“别在我面前假惺惺。一件破衣，一碗冷粥，就想换得近身之机？做梦。”
云皎月的心微微一沉，但并未感到太意外。她仔细地观察着他。
虽然话语依旧毒辣，态度依旧冰冷，但她敏锐地察觉到，那层包裹着他的、绝对排斥的气场，似乎…减弱了那么一丝丝。
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就像坚不可摧的冰面上，被呵出了一口微热的气，虽然瞬间又会重新冻结，但那一刻的融化，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依旧让她“滚”，却没有立刻散发出那种“再靠近就撕碎你”的暴戾气息。
他的拒绝，更像是一种色厉内荏的、维护最后尊严和界限的习惯性姿态。
云皎月没有再试图劝说，也没有因为他的恶语而退缩或难过。她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陈述。
然后，她点了点头，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好，那表哥早些休息。”
说完，她干脆地转身，重新回到自己那堆只剩余烬的火堆旁，裹紧衣服，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仿佛真的要休息了。
她没有看到他在她转身之后，投向她背影的那道复杂至极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未散的冰冷和怀疑，有深深的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松动。
寒夜依旧漫长。
枯树下，玄衣的少年裹着不属于他的、带着霉味的旧棉袄，胃里揣着那碗冰冷的、却真实提供了热量的糊粥，第一次，在这冰冷的囚笼里，感受到了一种并非来自敌人施舍的、极其诡异的“拥有”感。
火堆旁，素衣的少女闭目假寐，嘴角却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猎人的耐心微笑。
冰层已裂微隙。
虽然距离融化，依旧前路漫漫。
但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高墙之上，那只血眼的乌鸦早已不知去向，唯有凄冷的月光，无声洒落，默观着这人间微小的挣扎与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