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紫禁城的琉璃飞檐，将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也吞噬殆尽。深秋的寒雨欲来未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的、黏腻的窒息感，仿佛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绒布，沉沉覆在人的口鼻之上。

云皎月是在一阵刺骨的酸痛中醒来的。

那点炭末余烬早已冷透，连一丝余温都未曾留下。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穿透薄薄的粗布衣裙，直往骨头缝里钻。她蜷缩在硬板床上，只觉得浑身关节都像是被锈住了一般，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小团白雾，瞬间消散在更加冰冷的空气里。

她搓着几乎冻僵的手臂坐起身，走到院中，下意识地先望向那棵枯死的槐树。

萧玦依旧坐在老地方，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黑色石碑。那件灰扑扑的旧棉袄裹在他身上，虽略显宽大臃肿，与他往日清冷孤高的气质格格不入，甚至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反差萌”，但至少将他从一尊纯粹的冰雕，拉回了一丝属于“人”的烟火气——尽管这烟火气带着霉味和落魄。

他脚边那个陶碗是空的。

云皎月心底微微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成就感和酸楚的情绪悄然蔓延。他接受了。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向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妥协了。这微不足道的进展，在这绝望的困境里，却像黑夜里划过的第一颗流星，珍贵得让人想落泪。

她走到角门边，等待着每日例行的“施舍”。今日来的却不是那个干瘦寡言、似乎凡事皆可商量的老太监。

辰时已过了一刻，宫道那头才慢悠悠晃过来一个身影。来人是个身材粗壮、面皮浮肿的中年嬷嬷，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颜色浑浊的藏青色宫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抿成一条严苛直线的嘴角向下撇着，耷拉的眼皮缝隙里漏出精明而不善的光，像极了现代职场里那些惯会捧高踩低、拿捏新人的老油条。

她手里也提着一个食盒，却比老太监那个更显脏旧，盒盖甚至有些歪斜，边缘沾着不明污渍。她走到角门前，也不敲门，直接用那肥胖的身子蛮横地挤开一条缝，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在云皎月身上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审视。

“哟，还没死呢？”她开口，嗓音粗嘎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一股腌臜浊气，“命倒是挺硬朗，看来这冷宫的风水，还挺养你这号人。”

云皎月心中一凛，警铃大作。来者不善，且段位显然比那老太监高出不少。她迅速垂下眼睫，将原主那点怯懦惶恐演绎得淋漓尽致，身子微微缩了缩，低声道：“嬷嬷安好。今日劳烦嬷嬷送饭了。”

那嬷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将食盒重重往地上一蹴！咚的一声闷响，泥水溅起，脏了云皎月的裙摆，也惊起了墙角一只偷食的瘦雀。

“拿去！真是晦气，摊上这破差事。”她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云皎月脸上，“也不知倒了什么血霉，日日往这鬼地方跑，沾一身穷酸晦气！”

食盒盖子因这粗暴的撞击歪到一边，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馊酸、腐败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恶臭气味立刻弥漫开来，比昨日老太监送来的更加刺鼻难闻，几乎令人作呕。

云皎月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她上前一步，没有立刻去提那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食盒，而是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将盒盖完全揭开。

里面的景象让她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几乎要当场失态。

依旧是两碗糊状物，但颜色已不是灰败，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接近墨绿的暗沉色泽，表面不仅漂浮着可疑的深色斑点，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细微的、蠕动的白点！旁边的黑面馍馍不仅硬得像石头，边缘还密布着一圈毛茸茸的、色彩斑斓的霉斑，那碟酱菜则完全成了一滩烂糊状的、散发着氨水般刺鼻气味的深褐色泥浆。

这根本不是疏忽或克扣！这是明目张胆的、带着恶意的糟践！是存心送来的、连猪狗都不会碰的腐臭之物！

云皎月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嬷嬷。她脸上的怯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平静。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湿冷的空气，带上了一丝不容错辨的冷意：“嬷嬷，这饭食…似乎有些不大妥当了。”

那嬷嬷三角眼一翻，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叉腰的手指向云皎月，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在这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不妥当？哪里不妥当？！一个废人，一个罪奴，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给你山珍海味你配吃吗？！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什么地界！真当自己还是来享福的表小姐呢？！”

她的气势汹汹，唾沫横飞，显然是故意找茬，或者得了什么人的明确授意，就是要来给这个新来的“表妹”一个下马威，狠狠挫掉她可能存在的任何棱角，甚至…包含着更恶毒的、想要让她和里面那位一起悄无声息烂掉的意图。

云皎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她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老太监那句“前人尸骨未寒”的真正含义。这不是简单的怠慢，而是一种持续的、系统性的折磨和消磨。有人不希望这里好过，不希望萧玦好过，更不容许任何试图靠近他、可能带来变数的人好过。

她若是忍了，下一次送来的恐怕就不仅仅是馊饭了。她若不忍，正面冲突…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翻涌的怒火和恶心强压下去，面上反而显出一种极致的、近乎诡异的平静。

她忽然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却略显生硬的宫礼，语气甚至称得上恭敬，说出来的话却像柔软的针，精准地刺向对方最脆弱的神经：

“嬷嬷息怒。奴婢并非挑剔，更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担忧则乱，不得不僭越多言几句。嬷嬷您久在宫中，见识广博，自然比奴婢更清楚，里头那位…身份虽不同往日，但终究是龙子凤孙，金枝玉玉叶的身子，最是娇贵。”

那嬷嬷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摆出这般低姿态却又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噎住，瞪着小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般上下打量她。

云皎月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声音清晰平和，却确保这僻静宫道两侧的高墙后，若有其他潜伏的耳朵也能听清每一个字：“这饭食若是吃出个好歹来，寻常风寒腹泻倒也罢了，万一…万一真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虚不受补，或是沾染了时疫邪气，惊动了太医署，或是更上面问起来…”

她刻意停顿，抬眼看了看那嬷嬷瞬间有些变色的、浮肿的脸庞，轻轻道，语气甚至带上一丝为对方着想的“恳切”：“到时候查问起来，这饭食是经谁的手送进来的？是谁明知欠妥却仍依例送入？虽说嬷嬷亦是按章办事，但这看守别院的差事，上下牵连，怕是到时候…谁都脱不了干系吧？奴婢人微言轻死不足惜，只怕带累了嬷嬷您这样经年的老人，平白惹上一身腥臊。”

她的话，没有半个字指责对方送馊饭，却句句戳在要害上。她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挑剔刁难”变成了“担忧贵人身体”，将“故意苛待”可能引发的后果，直接引向了“看守失职，致使皇嗣（虽被废）健康受损”——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夹杂着对宫廷规章的熟悉和“时疫邪气”这种敏感词的运用，绝非一个普通乡下丫头能想到的！这简直是直击要害！

那嬷嬷的脸色瞬间变了，青一阵白一阵，浮肿的面皮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慌和难以置信。她混迹宫廷底层多年，惯会看人下菜碟，捏软柿子，何曾见过这种绵里藏针、字字诛心的打法？这丫头看着怯懦，嘴皮子竟如此利索，心思如此刁钻！这话若是传出去，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也足够她吃不了兜着走！宫廷里最怕的就是这种牵扯到“贵人安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

“你…你胡吣什么！”嬷嬷色厉内荏地尖声道，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些，眼神开始慌乱地闪烁，“这饭食怎么就有问题了？你别血口喷人！污蔑宫人可是要掌嘴的！”

“有没有问题，嬷嬷心里比奴婢更清楚。”云皎月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她甚至上前半步，目光扫过那散发着恶臭的食盒，“这霉斑斑斓如画，这馊味十里飘香，都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了。若是新鲜饭食，岂会是这般惊心动魄的模样？嬷嬷若觉得无妨，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寻管事公公，或者…直接去太医署请位院判先生来看看？想必先生们一眼就能辨出这饭食放置了多久，是否还能入口，是否…于人体有碍。”

她甚至再次上前一步，作势要去提那食盒，语气更加“诚恳”：“想必上头也会体谅嬷嬷‘无意中’送来了欠妥饭食，并非有心之过，查清原委，也好还嬷嬷一个清白。”

“你！你给我站住！”那嬷嬷吓得猛地后退一步，仿佛那食盒是什么剧毒之物，尖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不准动！”

她喘着粗气，混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云皎月，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那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愤怒，以及一丝被彻底拿捏住痛处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她当然不敢去太医署！更不敢让管事知道她送这种东西进来！克扣归克扣，刁难归刁难，大家心照不宣，但一旦摆到明面上，成了“可能谋害皇嗣身体”的证据，哪怕那皇嗣已被废黜，那也是塌天的大祸！这丫头句句绵里藏针，竟是将她逼到了死角！她甚至怀疑这丫头是不是哪方势力派来故意做局的！

僵持了片刻，寒风吹过，那嬷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最终狠狠一跺脚，像是生生咽下了一只带血的苍蝇般难受，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吼道：“算你狠！小蹄子，牙尖嘴利！”

她猛地一把夺过那馊臭的食盒，动作粗鲁惊慌，里面污秽的汤汁溅了她自己一身也顾不上，只恶狠狠地瞪了云皎月一眼，那眼神阴毒得仿佛淬了剧毒的冰棱子：“你给我等着！有你好果子吃！”

放完这句经典的反派狠话，她像是生怕云皎月反悔或是再说出什么更可怕的话来，提着那堪比生化武器的食盒，脚步慌乱踉跄地匆匆转身离去，连背影都透着气急败坏的狼狈和一丝…仓皇。

云皎月站在原地，看着那嬷嬷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宫道拐角，紧绷的后背才缓缓松弛下来，这才发现手心早已沁出一层冰冷的汗珠，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回合。她暂时用智慧和勇气逼退了对方，但也彻底得罪了这条地头蛇。往后的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那句“你给我等着”，绝非虚言恫吓。暗中的刁难只会变本加厉。

但她别无选择。示弱和妥协，在这吃人的地方，只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她必须立起来，哪怕只是纸老虎，也得先唬住人。

她转过身，准备退回院子，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获取食物——经此一闹，今日的饭食怕是彻底泡汤了——却猛地、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不知何时，萧玦竟然站了起来！

他就站在枯树的阴影下，隔着大半个院子，正静静地看着她。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雨丝开始飘落，在他玄色的衣袍和苍白的脸颊上蒙上一层极细的水汽。

他依旧裹着那件不合身的旧棉袄，身形瘦削挺直，脸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更显苍白，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不再是全然的、拒人千里的冰冷和漠然，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探究的、审度的，甚至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诧异与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显然看到了刚才门口发生的一切，听到了她和那个刁嬷嬷的全部对话过程。

云皎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都屏住了。

他看到她强硬、锐利、甚至带着点“狡猾”的一面了。看到她如何用言语作刀，精准地戳人痛处，逼退恶奴。

这会不会让他更加警惕和厌恶？觉得她心机深沉，别有所图，甚至和那些算计他的人是一路货色？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痒感。

萧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息之久。那目光锐利依旧，像能穿透皮囊直视本质，却似乎微妙地少了一些针锋相对的尖锐敌意，多了一些难以解读的、深沉的审度和…一丝极淡的困惑。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而不是仅仅将她视为一个讨厌的、背景板似的符号。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甚至连一丝表情的变化都没有，只是漠然地、缓缓地转开了视线，重新坐回了那冰冷的石凳上，拉紧了身上的旧棉袄，恢复了那副仿佛对外界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拒人千里的孤绝姿态。仿佛刚才那短暂却深刻的注视，从未发生。

但云皎月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层隔在他们之间的、绝对厚重的、密不透风的冰墙，在经历了馊粥棉袄的试探后，又因她方才那场“泼妇骂街”式的自我保护，似乎又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丝丝。

至少，他没有因为她的“强势”和“心机”而立刻发作，没有出言讽刺或警告。这种沉默，在这种情境下，本身就是一种默许，甚至…是一种极其隐晦的、别扭的认可？

云皎月轻轻吐出一口气，白色的呵气瞬间消散在雨雾中。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冰凉的雨丝逐渐变得密集起来，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

危机暂解，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而她与眼前这座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冰山之间的距离，似乎在无声的对抗、微妙的理解和各自为生存而战的共鸣中，再次悄然拉近了一毫。

那件灰扑扑的旧棉袄，此刻穿在他身上，竟显得顺眼了许多。